元培经历与选择
Q:学姐为什么选择元培学院和PPE方向?
A:我对PPE专业算是“年少无知”时的“一见钟情”。高二下半年时,要在“北大博雅”和“清华领军”两个招生计划中做出选择。由于初高中时陆续给自己投喂了一些文学、哲学、政治学的课外书,便很容易地倾向于人文气质更浓厚的北大。某天打开百度,搜索北大的院系设置,应该是看到了一篇讲元培古生物专业的新闻,里面提到元培学院是北大的通识教育改革基地,还提到了元培学院有PPE(政治学、经济学与哲学)专业。我一直没想好要读什么专业,看到这个眼前一亮:既不用选一个特定的专业,而且还能同时学政治学、哲学(经济学当时还完全不了解,也没什么兴趣),真好啊!于是后来对外口径就说,自己想读元培学院的PPE专业。
更巧的是,高二那年暑假我去参加了高中前辈们组织的“上中校友读书会”。“上中校友读书会”是一个由上海中学毕业生组织的,主要面向上海中学高三毕业生的暑期读书会,书目一般以人文社科类为主,组织者大多是人文社科专业的本科生和研究生。在那里我结识了周文杰学长。当时听说我想去读PPE,学长应该是给我介绍了不少信息,但我当时因为完全没概念所以实际上并没有吸收多少。不过,周文杰学长给我们讲书时候妙语连珠、口若悬河的状态已经让我折服了,给我树立了一个PPE人的典范。后来高考正好发挥得也还不错,就不假思索地选了元培PPE。
在博雅堂
高中某次剪报作业,虽然正文有凑字数之嫌……
Q:您选择PPE是“年少无知”的“一见钟情”,那么在本科的学习生活中您是否感受到预想的趣味?是否有印象深刻的老师和课程?为什么最终选择了经济方向?
A:本科的学习过程时常给我一种世界画卷在面前徐徐展开的感觉,虽然整体上这幅画卷是晦暗不明的,但偶尔出现一刹那的明亮会带来特别大的欣喜。
我觉得本科学习的趣味主要来自两个方面:第一,通过选择不同学科的课程,使自己不断地处在新奇和惊喜的状态中,浸润在不断变化的知识体系里(虽然只是知识的过客)本身会让我觉得很自由。第二,老师们和助教们非常给力,课程非常有感染力。印象深的课有不少,例如李猛老师的哲学导论、政治哲学,李康老师的国外社会学学说,徐高老师的中国经济专题,等等,都属于让人流连忘返的课堂。
由于时间过去比较久,而且中途换过电脑,所以当时到底学了什么专业知识很多记不起来了。我记得自己在很多课程上因为特定知识而曾经真切感受到激情和感动,但很难让具体的情感再度回潮。现在印象最深的还是那些从某种角度与自己的生命体验关联起来的场景和片段。
以政治学概论这门课为例,当时有两件事情印象很深。一是张健老师课间喜欢放点音乐,然后那年11月一位我特别喜欢的歌手Leonard Cohen去世了,结果课间就听到Cohen的歌,一刹那非常感动。
几乎同一时期,更万众瞩目的一件事是特朗普击败希拉里当选了美国总统。当时的我可能还处于一种基于无知的中立状态,既难以充分共情那些敏感于政治的人的激动和愤慨,也缺乏兴致分析事件背后的深刻成因及其对我们这个时代的预言性。但我依旧清晰记得,在一个寒冷夜晚的政治学概论讨论班上,谈到选举结果时一位留学生同学近乎失控地哭泣并痛骂现状,以及最后李强老师坐在我们所有人中间,谈到特朗普的胜选、伊斯兰国对多元文化主义的冲击以及全世界范围内右翼民粹主义的兴起。如果说那位同学的激情给当时的我带来了冲击和震惊,那么李强老师的理性则更多使我困惑且不安。尤其记得那节课最后,李强老师说:“我已经年纪大了,很多事情可能看不到了,我很庆幸。看到你们这些这么可爱的、生气勃勃的年轻人,我真为你们担心。你们的人生还那么长,不知道你们会遭遇什么。”我愈发相信那节政概讨论班会成为我人生中一个充满历史意味的节点。因为在后来的这六年里,很多事情都让我回想起这个片段,我也逐渐能理解那位同学当时的情感,并且意识到那段课程结束语的预言性。
最终选择经济方向主要是考虑就业的因素。当时感觉如果要在哲学或政治学方面深造,更合适的出路是继续做研究、以学术为业;如果不想以学术为业,那不如就以经济方向毕业,之后不管是保研还是就业,选择空间都更大一些。
在京都的游客照
Q:可以聊聊您去日本交换的经历吗?是否遇到印象深刻的人或事?您认为这一段经历在本科生涯的定位?
A:很多人可能会觉得交换是非常快乐的经历,比如异域生活、结交新朋友、吃喝玩乐。诚实而又惭愧地说,日本交换对我而言是本科生涯中一个突发的随机选择,其影响是形成了一段不好不坏的空白。
我是大二下出去交换的,申请时最主要的想法是打卡一个出国交换经历,交换期间几乎没有课业的压力,也可以偶尔和一起交换的朋友在东京转转,甚至去其他城市旅游,理应感到快乐。
东京郊区房子很矮,天空开阔了好多倍,临海云彩非常美丽
但这种状态对我来说似乎形成一种难以承受之轻:其一,由于语言的阻碍,在东大难以体验到在北大上课的愉悦感;其二,可能我是一个比较自闭的人,交换期间主要还是和一起出去的中国同学玩在一起,在当地和日本同学或其他留学生的交流大多停留在一遍又一遍介绍PPE专业是什么的阶段;其三,出国交换之前我还完全没考虑大三之后的选择(出国、保研,以及具体选择的方向),在日本期间可能是因为完全失去了peer pressure加上自己本就比较懒,多少有些用闲适和自我放空来逃避考虑这些选择问题,但另一方面自己又能意识到这种逃避心态并隐隐担忧。
总体来说,回想起交换的半年就好像是一个长长的午觉,虽然得到了充分的休息,也做了一些真真假假的梦,但又有点晕晕沉沉、不得劲的感觉。
东大交换时期,每天上下学都要步行经过的井之头公园
Q:您是基于哪些考虑选择弹性学制?延毕的一年有哪些与前四年不同的体验?
A:一方面,当时用排除法初步选择未来转金融,即本科毕业后读金融硕或进入金融行业工作。但因为是排除法做的选择,我对金融行业到底要做什么,我的性格和能力能否与之匹配还完全没有概念,贸然前进有种自己被“赶鸭子上架”的感觉。当时觉得既然元培有延毕的机制,那也没必要为节省这一年的时间太逼迫自己,可以再想想清楚。
另一方面,根据简单了解,无论是保研还是就业,金融方向都比较看重实习经历,而当时(大三上结束时)我还几乎没做过实习,因此感觉直接冲金融硕风险较大,延毕一年可以做做实习。
延毕的一年让我有机会调整步伐,从大三上的慌乱中慢慢稳过神来。我做了几份实习,保了研,同时也维持着每学期选几门“PPE”特色课程的节奏,总体上在“体验感动心灵的知识”和“积攒社会人通行证”之间找到一种平衡。当然这两者之间也并非完全割裂,平衡的过程中,我的兴趣点也出现转向,逐渐发现经济问题与制度、与人性的关联,因此一些经济学、金融学的课程也开始让我有“惊喜”之感。
回想起来,大一大二学习PPE时,特别沉醉于不同学科的割裂感,恰恰这种割裂感让我感到世界的丰富和自身的自由;到大三面临毕业方向选择和未来规划时,这种割裂一度让我觉得慌乱,担忧自己学无所长;再到大四大五时,这种割裂竟自然地逐渐收束起来,颇为出乎意料。
Q:您谈到“用排除法”初步选择未来转金融。我们希望了解具体是如何排除的,如果说因为不选择学术而排除了政治、哲学,那么为什么在经济专业里的诸多选择中选择了金融呢?
A:大三上决定转经济方向时,其实也有过一定犹豫,但后来又被我做成了一道排除法的题。最初心中有些不适应角色的转变,因为此前几乎从未想过未来做一种工作,这种工作与读书和学习无关,且需要占用生活的绝大部分时间。所以我最开始想试图走一条折中路线,保一个偏学术的经济学方向的研究生,这样进能深造、退好就业。所以大三上的那个学期,我尝试做了几个助研项目,也旁听了几次workshop,一方面是为了解经济学学术的具体工作,并探索自己在这方面的兴趣,另一个更实用的考虑也是希望能增加与老师的接触,从而提高自己保研成功的概率。但是,当时一学期下来两个目的都没有太达到,而且觉得自己很多事情做得都有些别扭。
经过反思,我觉得如果真的要过一种读书/研究为业的生活,可能哲学/社会学/政治学会比经济学更吸引我。而我现在声称排除了政治/哲学的学术路线,却又试图抓住经济学研究这根稻草,大概率是因为自己还放不下对“做学术”这件事情本身基于幻想的眷恋。对当时的我来说,读书、研究是一个相对的舒适圈,而笔试面试、networking等等则陌生又令人慌乱(现在亦如此)。想明白这件事,即意识到自己的折中选项实际是逃避选择,且这条路也走得并不通顺,所以我就确定要选择保研金融。一方面,金融学是与市面上绝大部分泛金融/商科类岗位兼容程度较高的一个选择,所以比较适合就业;另一方面,金融类保研项目也比较多,试错机会多。
注:关于文中所述“选择”的澄清:
回顾“选择”的理由于我而言是一件有些困难的事情。由于访谈有不少问题都围绕着过去的“选择”展开,我想有必要尽力澄清自叙中可能存在的陷阱。
首先,对我来说,“选择”是一个行动,它和思考、推理之间存在一道沟,很难完全说是某种原因使我做出某个选择。且不论日常生活中存在许多无需理由的选择(例如无意识的选择、一时兴起的选择),即使只考虑那些慎重的选择,固然我会试图获取信息、推演各种路线的利弊,但到最后,除非某一个选择在各种维度上都胜过其它的,我才能有充分的理由说服自己选A而不是B。事实上,大多数选项之间都没有绝对的对错,在这个思路下很容易陷入纠结,而我个人并不太受“选择困难症”之扰。因此,当我试图回顾做选择的原因,可能并不是这些理由导致我做出这种选择,而是我的选择让我强调特定的理由。至于真正的选择的理由,可能更深刻,也可能不存在。
第二,做选择之时想到的理由和回顾做选择时想到的理由可能是不同的。这一方面是因为回顾时会代入一种第三人称的叙事结构,倾向于把过去的选择讲成一个完整有逻辑的故事。比如当我们写personal statement的时候,往往第一段要追溯到我童年时如何如何(且不论这可能只是一种刻意而为的叙事技巧),再讲求学经历、实习经历等等,最后论证我想进入你们学校/公司。而做选择时主要是第一人称的、片段的、沉浸式的体验,并不会过多考虑这次选择和上次选择的逻辑关系。另一方面,回顾时拥有更多的信息,或许会帮助合理化或去除一些非合理的理由。因此,如果我在讲述选择的理由时显得非常“水到渠成”,这可能只是第三人称叙事加工过后的结果,并不代表身处其中时不曾迷茫。
志同道合与家庭支持
Q: 您喜欢PPE方向的同学或者元培同学哪些特质?能否举出具体的人或事?
A:我觉得大家的理想主义气质往往更加浓厚。可能和受到的教育有关,身边的小伙伴都比较富有正义感——一个小观察是,随着不断认识新的人,我的朋友圈也持续更新迭代,但对一些特定的公共议题,大部分关注、发声、讨论的仍然还是PPE和元培的同学。
第二点是大家都很有选择的勇气。就PPE专业而言,大家到大二、大三时或多或少地会遇到毕业方向选择、未来职业规划等方面的问题,在经历了迷茫、纠结之后,也都走出了自己的道路,甚至去尝试未曾设想的道路。虽然最终发展方向可能迥异,但这一次历练可能是许多PPE/元培同学的共同经验,让我觉得大家是一类人。
和徒步爱好者协会一起爬东灵山
Q:请问学姐的家庭氛围如何?您的父母在您的成长过程中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A:和很多“虎妈”、“狼爸”不同,我父母是平时完全不会干预我的选择和决定的“夸夸团”。读大学之前,他们虽然会关心但并不太过问我的学业,也完全没管过我的专业选择。上大学后,到紧张的期末季,我爸挂在嘴边的总是“学分修够能毕业就行”、“尽量别不及格”。当时打算延毕的时候,我自己心里有些压力,也担心父母会有额外的想法,没想到我说完延毕理由之后,我妈当下就说“我支持你延毕啊”。
总之,在爸妈这我总能得到非常多的“肯定”以及非常少的“期待”,以至于懒散如我一回家也需要“鸡”一下自己,以免失去peer pressure又浸淫在父母的爱里就彻底躺平了。
在我真正遇到困难的时候,他们也会给我最大的情感支持。能明确地知道世界上有人不计回报地、永远不变地爱着自己是一件非常非常幸福的事情。大学期间,我遇到的最大挫折其实是失恋(有点惭愧);当时没忍住给妈妈打了一个电话哭诉一下,没想到她立刻买了当天的高铁从上海到北京陪了我一周。我一直自诩不恋家,平时的情感需求并不大,没想到在极少见的崩溃时可以被稳稳接住。这让我发现我爸妈其实非常强大,从而自己也更有底气了。
“舒适”的生活状态
Q:了解到您一直保持阅读的习惯,能否分享有所感触的书籍?
A:其实最近实习任务比较重,只有在深夜里“想读如山倒,读过如抽丝”了。简单说两本比较近期有感触的书:第一本是《创造自然——亚历山大·冯·洪堡的科学发现之旅》,讲述了19世纪的德国博物学家洪堡如何在世界各地历险,发现并创造新的自然观念,以及他的热忱和思想(关于自然的、哲学的、政治的)如何深刻影响了同时代的朋友们,包括但不限于歌德、达尔文、梭罗、玻利瓦尔、杰弗逊等等。冯堡是一个精神非常自由,而且精神力特别强大的人,读他的传记仿佛看到了一种理想人生的范本。尤其是相较于现在无论工作还是求学都几乎一眼望到尽头的生活,冯堡历险和探索的一生大概满载无尽的惊喜,我觉得是完全看到了另一种可能性。
另一本是刘瑜老师的《可能性的艺术——比较政治学30讲》,结合世界上各个国家的例子讨论了政治转型、国家建构、政治文化、政治经济四个主题。这本书非常通畅好读,同时也非常适合作为近几年来所谓“政治性抑郁”的止痛药。一是因为它会让人停止反刍当下困境带来的痛苦,并引人比较性地看待更大范围、更长历史中发生的类似情况;二是它强调“为什么”及其背后的复杂性,而非更形而上的理念之争。对我来说,这本书可以节制一些激情,增加一些理性,让人更稳重、坚定一点。
想读如山倒,读完如抽丝
Q:您认为“比较舒服”的生活状态是怎样的?在金融专业读书是否会与“舒服的状态”矛盾?您会倾向于如何处理实习或学业带来的压力?
A:对于现阶段的我来说,是有一些必须要做的事,同时也有一些时间去做想做的事情。最理想的情况肯定是,一个人找到了自己的人生目的以及实现路径,并得以循着这个目的的引领而生活,就像洪堡或者其他一些很cool的人一样。很遗憾我现阶段并没有这样发自内心的意义感/人生目标,所以一方面有一些必须做的事情填充我的生活(比如工作/上课等等),另一方面也有一定的闲暇让我继续搜寻“目标”,是一个比较平衡的状态。
对于第二个问题,我认为非但不会,而且恰恰是特别有益的补充。其实实习(工作)、读书并没有那么割裂。正如上面说的,金融专业的学习和工作可以很好地充实我的生活,那读其它方向的书可能是点缀,是探索自身兴趣的尝试,二者共同形成平衡状态。而且,实习工作/专业学习中也时不时蹦出一些非常有趣的点,可能会引发读书兴趣,事实上转金融之后我的读书兴趣也发生了一些转变。我觉得很多事情都有或多或少的意义,而且彼此间也都有一定交叉(相似性),所以不管做什么,人大概率可以慢慢地在新的生活中找到相对舒服的平衡状态。
类似于在去理教上课的路上,忘神地看一阵银杏树
Q:您在生活中如何获取成就感或自我认同?对于本科的学弟学妹有没有其他宝贵的建议?
A:一方面,我觉得选择以何种方向毕业,与学习生活的成就感或自我认同没有太大关系。因为前者是出于功利的考虑,即在现有的游戏制度下选择相对更有利于达到特定目标的路径;而自我认同或成就感是非常内化的东西。类比说,高三选文理科时(当时我们高中是高三分班),我比较果断地选了文科,倒不是因为喜欢文科或不喜欢理科,单纯是因为对我来说选文更容易取得相对优势。
另一方面,做一个知识的过客,偶尔与之邂逅、被它惊艳就足以让我产生满足感,而未必要苦心孤诣地去追寻它,甚至赌上自己的职业生涯——至少目前没有出现这样一种知识。而且,所谓没有对哪个方向产生明确的志趣,完全不影响每个方向的有趣程度。我可以继续做一个自由的漫游者。当然这种方式也存在一些问题,比如难以形成系统性的积累,很多东西欣喜后就消失了。我试图通过笔记、简评等方式解决这个问题,但总是因为太懒没能成功。
至于建议,不敢说宝贵。我觉得,如果有很想做的事情(也包括很想爱的人)就努力、勇敢地做,因为“很想”这种感觉可能在整个人生中都比较难得。如果没有“很想”,也不用非要让自己快速找到答案,可以就做一个边走边看的漫游者。我觉得让自己坦然地维持在一种悬而未决的状态,保持开放和可能性(包括向下的可能性)也挺好的。在这种情形下,选择也不会成为大问题,因为漫游者并不会纠结于哪一步行差踏错,都是经历。
在东京的海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