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元气人生》专栏
学业之外,大学生活中仍有广阔丰富的领域待我们探寻;各行各业里,曾为世界着上自己颜色的那些亮眼身姿,也不只是汗水和泪水浇灌出的花朵。元气人生专栏以元培人多样的选择与探索为主题,希望以我们的访谈,向各位读者呈现大学生活可能应有的种种多彩面貌,以及这些探索“得失”背后的那些个人生命路径、关系羁绊与生活样态。
来自元培不同领域的同学们如散落的星辰在各自的轨迹上发光发热,我们在学校社团里也能看到许多元培人活跃的身影。本次采访的主角是2017级中文专业的陈竞立,她在大一加入了北京大学“我们”文学社,大二参加过中文系的自主科研项目,大三便成为了“我们”文学社的社长,后来也曾在后浪出版公司有过一段实习经历。她学习的方向是中国当代文学,阅读与写作早已自然而然地融入了她的生活。
对话过程中,陈竞立细致地分享了参加“我们”文学社的体验:社刊的装帧编辑,稿件的筛选,对多元化写作风格的接纳......语言的展示使拥有共同热爱的人们得以邂逅,文学类社团为青年写作者提供了被阅读的平台和空间,使其能与读者连接,并增加对自身写作的信任感。同时,她也谈及了关于文学研究和写作的心得,从中足以见出对文字的敏锐体察与深刻思索。点滴的阅读累积涌流汇集成为浩瀚之海,她认为“自己会不停地写下去”。接下来,就让我们聆听陈竞立关于“我们”文学社的介绍,以及学习和创作的感想体悟。
陈竞立
元培学院2017级中文方向本科生
曾任“我们”文学社社长
文学与其他兴趣
Q:您是一开始就确定了当代文学方向了吗?有没有碰到过中文系或非中文系对您影响很大的老师?
陈:我一开始就确定为文学方向,后来的导师是当代文学教研室的陈晓明老师。我在大二上学期选了他的中国当代文学,很尊重他。后来他经常在课上提问我,每节课都会说,竞立你一定有一些问题吧?我就被迫起来随堂提问题,其他课也会这样,后来练习得比较熟了,对要讨论的文本我可以看一遍就做出完整结构的批评,尤其是短篇,正是在他的课堂上训练了我即时分析的能力,其实灵感和批评结构的产生速度比较快,最好是二者同时发生的。
同期我还选了李康老师的课——国外社会学学说和历史社会学。实际上社会学的主体还是比较量化,而李康老师并没有作为前提的要求,所以我提交的三篇论文都是文学的角度,比如写齐美尔是用侦探小说,国社(下)论文写的是福柯的《词与物》,用的是博尔赫斯,还有历史社会学我用的是卡尔维诺等等。
写齐美尔的《金钱、性别、现代生活风格》,我分成了几个部分:
第一部分是“追忆,或追忆依旧”,从本雅明对追忆与记忆的区分开始,而齐美尔的行动是印象主义-罗丹式的生命表面与光影际会的动作线条——博尔赫斯的图书馆-博物馆,是按下快门时一场追忆的震惊,卡夫卡的童年小照和少女的永瞻风采都是最后一瞥,这过分孱弱的审判与时间的迷恋都是赌注——当下的不朽——他是正在照片中的反思者。第一部分包括两个内容:①当下:赌博的未来(马拉美、游戏与阿甘本);②爱情:友谊与初恋重回卑微源头(《浮士德》、爱的能力与镜像的匮乏)。
第二部分是“等待:漫游者在长椅一侧”,漫游者坐在长椅一侧,没有重量而长椅平稳,一切都可以被收藏,等待随时移情而无限轻盈。生活在物品之间,正如打开我的藏书室,而退隐内室正如阅读完成。这一部分有两个内容:①“侦探小说:寻找格奥尔格·齐美尔”。19世纪的漫游者/迷案侦探重“迷”而非重“案”,因此,与寻找一个幻影相比,被幻影包围且从未被放弃寻找更加触目贴切,换而言之,作者的叙事视点就是那个幻影,即物的世界与漫游者陶醉的混合物,这视点本身即欲望的无意识,而侦探及其踪迹则成为其幻觉性投影,这使得侦探小说的智力写作始终在轻盈的迷思层面运转,而视点则逐渐落后于其快速扰动的时间。而时空的扰动在其出现几乎与侦探小说同时的科幻小说中达到极致,后者同样表现为实在界对侦探/人类的追剿,是反梦之梦,而主体在其中丢失了线索与自身的痕迹,行动被放逐而只剩下姿势——在入“迷”的瞬间,在神经之间。所以这一部分我只讲述了侦探小说是什么,以此使齐美尔出现在作为画框的侦探小说类型中。②“此刻,桥:你知道多少人还在……”,希望从齐美尔、本雅明等人相似的步/间距中界定后现代的姿态。也就是说,身体与机智之间的冲突关联作为追忆的时间感与作为界限的时间,而“后现代的境况是以对于反思性的某种感知和经验为核心,有鉴于此也有一个前提:能促成反思的那些资源是被想当然认为存在的” ,后者包括未来,身体,以及虚构的伦理,后者比可能性的积木更加沉重,小说至此应等待戛然而止的时刻:此刻,桥,你知道还有多少人在……
这篇论文是大二上学期写的,后面写的《词与物》和王笛应该都是完全不同的风格,我论文的风格希望做到与我那篇论文语言的风格以及我理解的作者的风格尽可能同频,所以在我这里不存在社会学和文学的隔阂,只有风格问题,也就是创作限度和伦理方法。可能李康和晓明都比较纵容我,我也从来不考虑学科间的边界或所谓的学科尊严,我觉得只要我的作品被完成就可以作为馈赠的礼物。至于学科间的方法不兼容,在我身上没有出现过,因为我的方法这两个学科都不见得熟悉,剩下的只是感觉的逻辑和谋生问题。这些东西是个人风格的创作问题。但这样做需要碰到能够忍受自己的老师,如果不能,就可以尝试分离自己的几部分风格,一部分用于创作,另一部分用来写比较规范的论文。
老师有自己的接受范围,可能会认为你的文风晦涩,问题并未进入学术领域,或者比较自我,必须要“从自我走向他人”。为了判断老师能否接受我的风格,我会向老师提交一篇之前写的和课程无关的论文,不一定在这个老师的研究范围内,但大部分时候老师都会看,我就能获得一些反馈。老师也是读者。而正是文学理论提出了三个最基本的范畴,“作者”“读者”“文本”,可能还要加上“人物”,这四者之间的关系不是转化而是融合,这正是创作的工作。而在心态上会让我面对读者的时候宽容很多。
Q:自己的阅读是以哪些内容为主,理论著作、文学作品还是其他?平常会拿出很多时间用来阅读吗?
陈:以自己喜欢的作家为主,理论和小说一起读,属于比较个人性的阅读。文学史就是照着课程书单读,有个印象,有喜欢的就读完他所有的作品。每天读小说有的只能几十页,有的七八百页也行,看密度和可学习的距离。我会花很多时间阅读,对不同的作品有不同的速度,读比较好的那种理论就很慢,我读布朗肖的那本《文学空间》,笔记有四五万字,这样的工作限度是六七个小时。没有必要那么高压,绩点和读书分开,当然每学期初我会判断哪些课的论文是我这学期的读书成果,拿高分,其他的就按套路,分数相对稳定即可。自己能够适应就好。
对于西方文学最早的一些分析,我看过吴晓东的那本书《从卡夫卡到昆德拉》,非常浅显易懂,适合大一的时候读。我的阅读路径大致如下:最早接触的理论是拉康的精神分析理论。中文系一般只读一本《导读拉康》,不够完善,会让你以为只有三界——实在界、想象界和象征界,这三个阶段是从想象经由象征,最后不可跨越的是实在。但其实这只是导读为你分割了模块,同时略过了导读中的其他概念。初读这本书,我觉得它忽略了这三个界之间流动的三个客体及其流动,而是单独做了定义,虽然仅从定义也能描述结构,但更容易被读者忽略。理论不是解决我们生活中的问题,不是工具,其本身就是书写,可互文;阅读不是为了问题,或者学科强调的问题意识,后者更像老师的观点或传统的沿袭,而是为了发现。这并不是一种病识感,也不是一种历史感的深化。理论不是疾病,就像偏见是认为虚构与现实相对,而是就像德勒兹《批评与临床》中的临床状态。
我继续读拉康其他的书,但他的很多书当年没有被翻译,《拉康精神分析介绍性词典》最近才翻译过来。我大二读了福原泰平的《拉康:镜像阶段》,我才知道“想象界”作为中介的重要性。学科常识总认为想象界或者镜子是自恋,我们要走出自恋,但“走出”这个词并不一定确切。我们更多还是受到了齐泽克的影响,他让精神分析特别适合文化研究领域,但不一定适合解决我们自身的一些理论的问题。
而“方法”作为书写,使德勒兹关于概念平面的建构成为可理解从而可使用的语言,换言之,语言呈现其重叠平面的质地。同时,我对福柯的“权力”“话语”等并不是很感兴趣,所以读了他早期的《言与文》那个系列,我意识到“游戏”的自由包括背向灵感的自由,以阅读作为文本的福柯使结构更近似分形几何及其坍缩,或记忆的限度。而记忆的身体,其感觉,我接着读了一些梅洛·庞蒂,对于某些特别喜欢的篇章会重点读,每一个阶段的论文差不多都结合了这些书的读书笔记。最近我在读布朗肖,我觉得他是最贴近我现在的人。
法国作家莫里斯·布朗肖
有同学问我该怎么去读理论,因为一开始进中文系,会感到老师说的理论非常陌生,自己没有办法从理论的高度去把握。这就是理科生刚进元培学文科的状态,会觉得他们都好厉害,但实际上这只是知识的有无,就像科普程度,读了这本书,直接用了里面的一些概念,你读了你也会知道这些,会发现他们用得其实没有那么好。大部分中文系的理论都是建立在一一对应的关系上,比如说我认为某个理论概念特别适合解决文学史的某个问题,或开启某个文本的理解向度。一般是一段引用,下面就是对应分析。我们称之为隐喻的关系,其实是一种连接。
我个人觉得比较好的理论入门方法是先读一本书,无论是小说或者理论,你都会有一定的感受,然后再用语言去描述模糊的感受,将它展开,找到精准的感觉,这就是作为方法—文本的理论的入门。更多还是从自我出发,这样的理论是切身的问题,不然就变成死的东西了。
Q:学姐高中的时候就喜欢文学创作,以前有没有认为进入中文系可以受到这方面的培养?
陈:有,但“中文系不培养作家”,这不是老系友的不以为耻,但也没必要自以为耻,其他院系的学生并不比中文系学生更少文字创造力,中文学科也还需要探索经验传授的方式。很多作家不一定是创意写作专业的。创意写作培养出的很多人其实是商业写作,比如策划文案、游戏文案等等,商业写作也是必须被尊重的职业,这里只是说不必对中文系有太多从作家开始的浪漫想象。
中文系培养作家有几个方向:第一是系里的小说比赛和诗歌比赛。第二是对接的文学杂志,但学生的文章还是很难通过老师和系里输出。比起杂志,我个人更想去参加港台那边的文学比赛,对中文系会相对友好。投稿还是需要看人脉和杂志要求的风格,这可能就像波拉尼奥的小说,不停地以文谋生。其实也可以参加社团,中文系很多学长学姐都在做编辑,也可以通过他们去看有哪些投稿渠道。
不是所有的小说家或者所有的作家都可以教我们关于创作的方法论。跟我们的创作经验更相符的可能是一些青年作家,也不要盲目地学习文学史作家写出乡土赛博朋克,这实质上就是文学史崇拜,没有尊严和智力。我觉得个人经验很重要,并不一定要从文学史去吸取营养,也可以从同辈的写作者那里,比如社团、师兄师姐、你所处的各类社群,有同时代者是最幸运的。年轻人的原创文学出版成书非常困难,但可以关注一下后浪等出版社或者一些针对青年作者的杂志,比如《山花》《钟山》《西湖》等等。
个人经历与经验谈
Q:学姐提到在元培可能会遇到一些信息不流通的问题,起初不知道学校里有什么社团。周围跟自己的方向和兴趣相似的同学是不是也比较少?平时跟身边的朋友会探讨一些学业问题吗?
陈:我的很多交流都是跟中文系的几个同学,是通过社团认识的。我通过文字去认识这些朋友,中文系对文字比其他院系更加看重,当你的文字被阅读的时候,他们通过这种方式认识你,可以打破很多壁垒。方向联系人并不一定知道那么多信息,很多资讯都需要自己去找,一是通过同学,另一个就是去问中文系教务。自己一定要主动去问,否则会不知道很多程序的事情。有认识的导师也可以去问,但我除了交论文其实很少联系陈晓明老师,我不好意思打扰他。
我跟同学朋友会探讨学术和论文等等,实际上同学不一定能全部懂我在说什么,但他们都各自抓住了部分以及其他我没有想到的地方,也支持我。我读童伟格的时候看到一句话,大概是说西北雨并不可怕,只要一同经受就好了。同学们带给我的是对这句话的重复体验,他们给了我把这句话展开的动力。我在元培也有几个非中文方向的好朋友,其中一个我们俩比较能谈,因为那个同学也写小说,理论做得也好。只要你有展示自己语言的空间,就可以跟别人彼此认识,就算不以文字认识,也可以先给予善意。
Q:学姐参加过本科生科研吗?是在什么时间节点确定了以后要研究什么方向呢?
陈:我没有参加过本科生科研,因为参加了中文系的自主科研,时间撞了。当时非常仓促,元培的都不知道,我知道有这个项目是大二的时候同学告诉我的,截止日期只有两天,我就立刻找到陈晓明老师签字。中文系会有一个立项,后来的论文跟它差异很大的话也没关系。
之后我没参加过其他项目,我的论文写一篇挺慢的,相当于是一段时间的读书总结。写完自主科研论文的时候我就知道自己以后可能转向“虚构”这方面。我的下一篇论文是童伟格,他是把虚构作为方法来不断地使它变形的。然后我认为可能可以写作为虚构的文学史,有很多东西都可以做。
Q:您曾经在后浪出版公司实习过,可以简要介绍一下工作经历和主要的工作内容吗?
陈:我在后浪实习了顶多半年,每周工作两三天。除了负责校对,也负责台湾华语文学以及原创文学的选题。出版社的速度真的非常快,你通过实习可以知道出版界最新的动向,了解书的资讯,也可以认识很多人。我还负责一些宣传的文案,因为人手不够,既要负责编辑,又要和营销做一些对接。
在校对原创文学的时候,我看到几个作者确实不错,还有几个是海投的。我觉得这个人写得非常好,但可能不足以到出版的那个水平,我就会以个人的名义联系他,在“我们”文学社的公众号发出来。
Q:学姐读书的时候一般都以什么样的形式做笔记?除了原文和理论分析,也会记录个人感受吗?
陈:之前我对中文系手写笔记的时代也有憧憬,但现在觉得这样可能之后会吃亏,批注非常乱,会找不到,不方便在写论文的时候引用。大一的时候我是手写,大二大三转到电子笔记,如果特别喜欢才会手抄到另一个本子上。
我没有在书上勾画的习惯,很多指南性的大书或小册子,我做笔记都比较简略,一二三四就可以,没有什么闪光点,只是一个概述。那种个人色彩很强的散文类、批评随笔类的书可以在旁边批注,训练描写个人感受。
感觉读书的时候首先是有对密度的判断,密度又分几种,比如相当学院的详尽的,利科的《记忆,历史,遗忘》就极其完备,各家说法或者自创分类很多,这时候强制记忆,笔记可以简单归纳,因为这时候笔记是用来回想当提纲用的,作为线索再去翻书看。另一种密度是每句话里都有很多词语可以作为范畴,这里也有你对范畴的把握,比如我第一次看《小说理论》的时候几乎全书抄下来,读的时候我对“机智”“记忆”这两个词做了新的分解,每句话都可以融入网络,这样的工程量很大,其实可以不用做笔记,加上书不长,就拿这本书当笔记本,文间批注,勾作为建筑节点的词,有空自己画图。还有一种密度类似于巴特《文之悦》《恋人絮语》这类文章/随笔/非-格言的东西,有点像词典,但不论是《米沃什词典》还是《哈扎尔辞典》这样的书,其实都在挑战你的阅读习惯,也就是记忆的限度,以及记忆是否可作为一种阅读方式,这种强力的超越是否近似于寻找某个上帝或渎神,我对这样的书很难有好的方法,对我来说,有的比如《词与物》我原文打笔记几乎是三分之二,因其连贯和致密,以及福柯本人在这本书里展现的记忆天才,毕竟写东西的结构要做到不忘却很难,而且还是边写边加,这里可能我作为读者太想重复作者,这又和喜欢大量创造概念的作者比如德勒兹不同,德勒兹的出现灵感的片段非常精彩,而概念的解释又适合放在整体结构中的变动。而我在做《新千年文学备忘录》的时候就是对应作者每章的关键词,像作诠释一样地记下我喜欢的文字,做《文之悦》笔记的时候我就文间批注,突然想到的多个术语联系的东西就记在书前后空白的地方,这和我做作为文体家的布朗肖的笔记相似。
总的来说,笔记是要反复回看的,论文尤其需要,包括回忆,筛选和结构,可能你看书之前就有一个问题,没有也没事,都能通过笔记建筑出来。最好的是感受复现/生成在结构的闪烁中。某些密度不大的小说我也会泛读,记一些感受。我用豆瓣用得比较晚,豆瓣适合记书影音的评论,写个短评留点东西下来,算作以后的灵感资源。
如果不是复习保研没时间,我一年可以读一百本书左右,大概五十本笔记,差不多四五十万字。我觉得阅读文学作品所产生的感受也非常值得被记录,这可能是相当独特的一点。并不是要回到老生常谈——当你学了一定的理论,觉得理论非常亲近的时候,向某些人去展示你的语言,他们会说你读了太多的理论以至于忽视了文本,就好像理论和文本是完全割裂的两个状态。但实际上很多文学理论就是从批评逐渐进化为了结构,这样的结构不是死的。我们的感受本身就是一个文本,是可以发展和描述的东西,关于感受的文字可以形成自己的风格。